做廣告多年，碰到的奧客雖多，但大多是小奧，
小奧的客人，你跟朋友幹譙一下就算了，不夠奧到可以當故事寫。
大奧的客人，通常是讓你整個翻掉，從忙碌到沒事，從氣憤到平復，
從想寫到寫出來，通常時間會拉到幾個月不等……
有的則是奧到，你必須離開這間公司多年，才能以不具名的方式寫出來。
現在，這件事離今天已經十年了，我也離開那間公司很久了，
現在，我就要來說這個，關於死小孩與他的狗……的故事。
這位人客呢，是一間集銀行、人壽、投信、百貨、農場、醫院……的一個金控大集團，這客戶在我進這間公司時，就已經被我CD警告過了，他對這客戶只有三個感想，就是「狠爛、超爛、非常爛」………老實說，當下我並沒有被嚇到，因為敝人可不是被嚇大的，更之前待在小公司，什麼爛客戶沒見過？
「沒問題的！」我可以想像我笑容多麼燦爛！
接下來幾個月裡，透過提平面廣告、公車廣告、戶外廣告、和一堆有的沒的……
慢慢可以了解他們的爛，只能用「梅花」來形容。
梅花不是五瓣嗎？所以他們有「五沒」：
沒規劃、沒SENSE、沒格調、沒擔當，還有 沒搞頭。
沒規劃，是他們從上到下，沒一個是懂行銷的，所以就是某個專案要推，就會有多少廣告預算，就是要把它花到完，沒有目標沒有主軸，見魚抓魚見鳥打鳥、見到責任就趕快跑。
沒SENSE，是每一個客戶都會被他的廣告公司念的原罪，不過他們的沒SENSE是很令人匪夷所思的那種，你永遠搞不清楚他們到底喜歡什麼樣的東西。
最慘的是上面的人好像都是白痴一樣，說聽腳本聽不懂，要跟長官們提呢，就是要提「Motion Board (*)」，還不能隨便做！
挖咧！沒SENSE也不必到這種程度吧！
沒格調，則是要做就來提，說不做也不管你；什麼東西都要上簽呈，也不知道上到哪一層；常常提完案，就沒消沒息了，做還是不做呢？一問三不知。
更有那種簡介帶拍完，但B COPY (*) 就是怎樣都交不過，都到B了，還是見一次要改你一次，還有要加拍的，某個大人物有意見就要修要改，問題是大人物可不只一個人，完全不顧廣告公司與製片公司含淚加班的心血。
沒擔當，就是什麼人最大？上面的人最大！所以只要上面的人沒意見，我就沒意見；上面的人有意見，那上面的意見就是我的意見。
問題是這種大集團，上面還有上面，常常提完案像沒提一樣，同樣的東西還要跟上面再提一次……提案總要提很多次，上面某人不喜歡，案子就像卡到陰的停擺，
向下面的人吐苦水，答案也總是千篇一律：「上面的意思，我也沒辦法啊……」
沒搞頭，是最終極的，看到上面的慘況你也知道，提了很多，但真正執行的卻少的可憐，要做的跟真正做的比例大概10比1；所以我們就像是賣火柴的小女孩，一根一根的點亮希望，卻一根一根的被熄滅，最後大概只有帶走她的聖母瑪利亞，能夠解決你無窮無盡的痛苦。
「什麼？不做啦？」
「啊？又不做！」
「喔，不做喔…」
「不做了，對嗎？」同樣的把戲看個幾次，你都會耍了。
所以面對這樣以五爛作為經營理念的客戶，有時我們也只能以阿Q的態度來看待，我不禁想到某個笑話，算命的對某人說：「你剛開始會有一段很不順的時間，後面嘛…………你就會習慣了！」
我習慣了嗎？ 呵呵呵……事情哪有這麼簡單？
那一天，我們另外一個客戶準備要去外國拍片，我們Team的CD要隨行，五天的行程，明天就要出發，本來大家還在想這五天沒什麼事情應該很輕鬆……歹誌就這樣發生了。
營運長將CD叫去咬耳朵，半响回來，苦笑的對我們說：
「金控客戶要做百貨公司聯名卡，要比稿，時間就是下星期二。」
怎麼回事？他們不是本來就我們客戶嗎？比什麼稿？
「阿抗(*)說，集團董事長很注意這個案子，不是銀行部門自己就能決定的，董事長也搞不清楚到底誰是他們的代理商，他說要比，下面的人一句話也不敢吭。」
準備時間超級短，而且明天CD就出國了，比稿前一天才會回來，大家面面相覷。
「公司會請其他Team的CD來支援這個案子，這五天就拜託你們了。」
CD說完，擺擺手表示遺憾，轉身準備出國的事，但我發現，他眼神微瞇，嘴角有微微上揚跡象……
這下可好，面對一個大比稿，CD不在，時間不到一個星期，根本就是一種考驗！
題目基本上很簡單，就是要推一張聯名卡，優惠比另一間銀行的聯名卡更多，有現金回饋、首刷禮、免費停車、餐廳兩人同行半價…等，要規劃整套的廣告計畫，包括各種廣告表現、媒體計畫、公關活動…等等。
若撇開比稿的壓力，本質也沒什麼特別的，就是想嘛！就是做嘛！颱風來了就要釘門窗，洪水來了就要堆沙包，事情來了，就是要解決。只是，接踵而來的情況，卻開始失控，超乎我們的想像，首先浮上檯面的問題，不是來自客戶，卻是來自我們自家的阿抗。
「蝦咪？要提Motion Board？」大家異口同聲的大喊。
阿抗們開始來Brief這次的策略與提案方式，才第一句話就讓我們快要將中午的飯吐出來。
「對啊……」小AE囁嚅的說：「上面說他們董事長不看腳本的，所以要直接做成M.B.讓他看。」
上面……靠！我們公司也有上面！
「你知道剩幾天嗎？現在說要做M.B.，扣掉製作時間，那我們不就明天腳本就要出來了？」
「而且至少要做兩支。」AE還追加。
「厚………」SAD跳出來抗議：「但這次時間那麼趕，不能只提彩色腳本就好了嗎？」
「再怎樣也要多給一兩天想腳本吧！那才是重點不是嗎？」我附議。
「可是上一次就是因為別家提M.B.我們才輸的，董事長就是只看的懂M.B.嘛！」
媽媽桑AM用一種很無奈的聲音表情說，但是語氣裡已經挾帶了最後決定。
創意部每個人沒再說什麼話，又把董事長搬出來壓自己人，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。感嘆客戶無理，也是多虧了這些阿抗去寵出來的。
無奈至極。
「告訴我們策略吧！」SAD無可奈何的結束上面的話題。我突然有一股涼意襲上……
「好的，策略主軸就是：XX銀行百貨聯名卡，總是給你多更多。」
…………………
一時之間，大家都傻住了。又是多更多？
「對啊…因為優惠很多，又有金控的支援，所以給消費者的，多更多啊！」
臉不紅，氣不喘，彷彿用這個已經用了108次的策略，是理所當然。
「多更多」是公司阿抗們，給這個客戶貫徹始終、百年不變的策略，不管是做他們哪一個部門的廣告，策略永遠都是「因為有整個金控集團資源可以使用，所以給消費者多更多」。做金控給你多更多、做人壽也是給你多更多、做投資也給你多更多，現在連百貨公司聯名卡，也是給你多更多。
「多更多」這個名為「策略」、骨子裡是上一本企畫案第10頁的東西，就像HP印表機總是不會掉色一樣，死黏著不放。
先不說對不對，你們到底有沒有長進啊？
我正要發出質疑，沒想到有個更具份量的人快我一步。
「就這樣嗎？這個策略會不會太廣了？」代理CD率先發難：「策略要很精準的打到目標消費者的心理，這張卡對他們最大的利益是什麼？講什麼主張才能引起他們想辦卡的意願？而且很多消費者已經有一張其他銀行的聯名卡，所以這個主張更要特別才行，多更多這個口號到處都在講，這就是你們的策略嗎？」
完全講出我想講的話！這個CD之前沒碰過這群阿抗，看的出他對這個策略顯的很驚訝，他的直言也算是替我們出一口氣。
SAD悶哼一聲：「你們根本就是把之前的策略單拿來改一改而已。」
「百貨聯名卡的消費者是很特別的族群，他們幾乎全是女人，你們的策略應該是 要針對他們的insight去想，這群女人會在意的事，光是多更多有辦法打動她們嗎？你們有去研究過這群消費者嗎？」代理CD持續出招。
阿抗們啞口無言，低頭猛看手上的策略單，也不知道在想什麼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。
我不是不能了解，時間實在太趕，他們前端作業時間一定更短，所以策略不夠好或不夠精準，都可以接受，但我們CARE的是，他們有沒有用心去思考，為什麼老是端出一樣的東西？
我們的創意一定會照策略來走，所以到時若失敗，你們又要怪創意不好？
「時間不夠，我也不是想要去質疑你們的策略，我只想告訴你們正確的思考方式， 現在我想知道，你們確定這就是策略喔？」代理CD顯得莫名的輕鬆，用再確認的語氣問：
「那我們就會照這樣做囉！」
別人給了台階下，這幾個阿抗爭先恐後的走下去，紛紛點頭如搗蒜。
其實，這也是預料中的結果。
一皮天下無難事，再皮天下便無事，不知長進的AE真的是一種負擔，先前所說這個客戶沒規劃，客戶沒規劃廣告公司就應該要提供行銷建議，但這幾個AE就只一招半式行走江湖，竟也能夠經營這個客戶這麼久，真不知道是客戶有耐心還是公司有福氣，況且客戶不懂你不教育他，一昧的迎合的話，只是把他寵壞，最後苦的還是我們自己。
我們創意部就是在前方有客戶不合理的要求轟炸、後面有阿抗貧弱的策略扯後腿......的這種背腹受敵的情況下成長，有時得佩服自己，這樣還能白白胖胖根本就是前世修來的福氣……
本來單純的廣告表現，被怕事的阿抗、千篇一律的策略，搞的很難做、很難想，不管怎麼想都覺得離消費者很遠、都覺得好像不會讓人家想辦卡，最慘的是老覺得想的東西很「空」，打不到心理，而把所有的優惠說一說塞滿整支廣告……身為創意的驕傲又無法認同這種很遜的作法……
那七天…不，從AE來Brief開始算只有五天，這五天簡直就是身處地獄，六日都來加班，因為要做M.B.，趕著想腳本，每天都到凌晨才下班，隔天10點再來；腳本OK了之後可不算事情結束，給製片公司製作M.B.的同時，我們正在搞其他平面、捷運、戶外…等等的廣告表現，我與SAD還得分身去盯M.B.的製作進度……
一個火大…賭爛到了極點……
為創意而生的人們啊！你們真是不受上帝憐憫的一群。
還有件事挺氣人，AE仗著與客戶熟，就不斷去向客戶的窗口詢問，一些小道消息啦……、或是什麼董事長會喜歡什麼之類的，但這是幹什麼呢？
而客戶底下的人也還在想……天啊！什麼是還在想，題目還會變就是了啦？
果不其然，每打一通電話就會有新的訊息，一下子什麼要再加提什麼、一下子什麼要拿掉什麼要增加......一下子什麼2%現金回饋太多改1%......最後又說我們可以自己決定所以定3%............巴拉巴拉~~的一大堆，都已經沒時間了，策略已經搖擺不定了內容還不斷在些修正，搞的大家七上八下，東西也七零八落。
這到底是客戶的問題還是阿抗的問題？
你們到底是問對人還是問錯人啊？
就這樣，提案時間到來，在最後一支M.B.也寄到公司來的後半個小時，我們終於要出發提案。帶著這5天來的心血，也帶著最多的不安與禱告，在客戶大樓的樓下望上去，突然覺得，陽光好刺眼，
這棟樓...50層...真的好高。
『在客戶所棲息的巨塔裡……縮著一大堆讓傳統綑綁的老頭……每個人都沒有自己的意念……只有為生存而養成的服從……走進層層程序構築的隔間中……我們都失去了帶來的自由……… 』
從到達到我們離開，整整4個小時的時間，在客戶的頂樓的大廳裡，就等了一個小時，然後匆促的開始提案；提案過程快速簡潔，因為我們發現董事長的眼睛一直不在前面的PowerPoint上，而在他的便當和他幕僚的新生兒照片上，準備了一個星期的東西15分鐘就提完，他的便當，也在聽完我們的提案後吃完。
接著另一家廣告公司進來，我們在外面不安的空等，大家不想走，才發現後來就走不了。
另一家在我第十三個哈欠開打前結束提案，出來後我們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，卻聽到裡頭的幕僚跑出來叫住我們。
「董事長請你們兩家都進去，」幕僚表情極是尷尬：「他想跟你們說一下他真正的想法。」
好啊，他真正的想法，所以之前的就都是假的就對了？
悠黑的大會議室裡，冷氣強到令人打哆嗦，董事長跟他的幕僚討論著他們這張聯名卡該怎麼做、優惠應該怎麼給、只偶爾用憐憫的眼神看一下呆坐的我們，最後就讓我們出去。
這個提案的題目竟然是比完稿才開始討論，優惠跟卡片定位竟然是比完稿才開始確認，董事長的想法從來沒有跟下面的人說過，下面的人也從來不敢問，這樣竟然只因為他一句話，就隨便抓個方案讓兩家公司忙到翻過來又翻過去？
所以我們來比假的就是了？
好，不管怎樣，比都比了，起碼我們兩家原始的題目都是一樣的，總有一個高下吧？照常理應該決定一間你覺得比較好的，讓他們往下進行你想要的修正，對吧！
那他將我們兩家都叫進去的是為什麼？要兩家聽清楚他的意思？然後呢？
再比一次嗎？
沒有結論，沒有輸贏，沒有謝謝，什麼都沒有。
再比一次好像是可預見的未來了……這間公司的行事風格，真的令我瞠目結舌。
「蝦咪？另一間廣告公司說他們已經拿到案子了？」
回到公司後，結果卻峰迴路轉。
「剛剛聽另一間公司下面的人說的，為什麼贏？是因為林志玲。」
林志玲？
對方提出林志玲作聯名卡代言人，董事長很喜歡。
那為什麼我們從來不知道可以使用代言人？
「因為下面的人說不要提代言人，上次提過代言人他們覺得不要，所以這次我們 想…就不要提……。」AE搔著頭說。
那為什麼另一間廣告公司就提了？而且董事長還很喜歡？
AE搖搖頭，用大家都快聽不到的聲音說：「……跟不對人……。」
是啊，跟不對人，不管下面的人想怎樣規劃，只要上面的不要，就是錯誤的，然而是全公司上下沒有一個人敢去問董事長到底有什麼想法，大家都用自己自以為的東西去叫廣告公司做；而我們就一直在問，問東問西，問那些下面的人，但全不是董事長的意思……
另一間廣告公司沒什麼交情，誤打誤撞，就提他們覺得是OK的東西，結果呢？
他們現在應該在公司裡開香檳吧！
說真的，另一間廣告公司，並沒有提出什麼了不得的東西，只是他們的策略中心放在如何區格過去那家聯名卡；找林志玲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IDEA，純粹就是那個老豬哥哈她哈的不得了罷了～
但是所有的事都有脈絡可循，從廣告表現就可以看出策略，而且這不是什麼很難的事情，對比別人的策略，就知道到底輸在哪裡。就算是針對老豬哥的喜好，那也是一種策略不是？
最讓我們難堪的是，人家沒有做Motion Board。
我咧~~~~~~~~~
別人花的心思與時間，是放在想策略與想腳本，而我們在半天就定好策略，一天想完腳本，卻花三四天搞M.B.，這樣本末倒置的作法，會輸，說真的我一點都不驚訝。
不過……輸了……也算是一種解脫嘛！不是嗎？
問題是，我們還沒輸！
不給輸！
這家沒水準沒心肝的客戶，讓地獄的輪迴，在無知中又轉回了起點。
PS：
(*) Motion Board：
就是會動的腳本，將腳本圖片做成影片檔，再配上聲音，至少需要三至五天的製作時間；通常是在腳本已底定，導演提出分鏡腳本時，為了讓客戶更能「預視」未來拍出來的樣子，而模擬作的；好的M.B.所費不貲，有的甚至可能高達2、30萬。
(*) B Copy：
拍完廣告影片後會先給客戶看A Copy，即第一次剪接的版本，沒有聲音，沒有動畫與特效；B Copy就是已經做好特效與錄音，基本上已經是完成帶。
(*) 阿抗：
就是業務部的業務簡稱，Account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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